高野茂：一个被日本人嘲笑的“精中”分子，与中国20年的不解情缘

“他就是个‘精神中国人’”，2025年2月，在东京新宿站南口，一位女性演讲者对一位闯入现场的中年男性如是评价：“这个人不是阿茂么，每个周末他都在池袋举办日中友好交流会，他是个‘亲中派’！”

“她讲的完全不对，来日本旅游最多的人是中国人，中国制造的产品又好又便宜，你们这些‘反中人士’身上穿的都是made in China! 你们真是不像话！”闯入的黑衣男子大声地说道。

这一幕发生在今年2月28日，日本和服模特、社会运动人士平野雨龙在准备竞选日本参议院议员于户外演讲时，所发生的一次冲突。

平野雨龙口中的“精神中国人”指的就是出生于东京中野区、在中国学习和工作超过22年的日本人——高野茂先生，他从2022年开始，每个周末都在丰岛区池袋西口公园主办中日交流会，为刚来日本的中国人提供练习日语口语的机会，以及为喜欢中国文化和正在学习中文的日本人提供练习汉语的机会。

每个周末从下午14点到18点，中日交流会3年间无论刮风下雨，都如期举行。截至目前，该交流会已经举办了277届，到访的中国、日本、欧美等国人超过6000人，是东京乃至日本最受欢迎的中日民间交流活动之一。

“去中国找到了人生的出路”

1971年，高野茂出生于东京都中野区，第二年中日邦交正常化。上个世纪70～80年代末，日本处于二战后经济最为辉煌的时期，日本社会处处洋溢着一种积极向上的力量，房地产行业得到了蓬勃的发展。

截至1989年底，日本土地资产总额约为2000万亿日元（按当时汇率计算，约合7.3万亿元人民币），是美国土地资产总额500万亿日元（按当时汇率计算，约合1.8万亿元人民币）的整整4倍。据国家统计局于2002年3月发布的数据显示，1989年中国GDP约为1.56万亿元人民币。也就是说在日本楼市泡沫前夕，日本土地资产总额约为当时中国GDP的4.67倍。所以当时有人说出“卖掉东京就可以买下整个美国”“只用皇居的土地就可以买下整个加拿大”等豪言壮语。

到了90年代，高野茂上大学时，日本楼市已经崩盘，整个社会弥漫着悲观的气氛，很多人对未来迷失了方向。

“那时候，我的很多学长都找不到工作，我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危机感，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了。”高野茂于5月4日，在西池袋公园接受《旅日侨网》记者采访时如是说道。“我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休学了一年，去中国的北京留学，学习中文。我那时候期待着，等我留学后回国时，日本的经济能够复苏。但是很可惜，等我毕业时，日本的经济更糟糕了。”

高野茂他们这一代人在日本被称为“就业冰河期一代”。楼市泡沫破裂后，日本企业为了缩减成本，大幅削减了应届毕业生的招聘人数。传统上，日本企业偏好终身雇用制度，员工通常在毕业时即进入一家企业并长期工作。但在泡沫破裂后：大量应届毕业生无法获得正社员（正式员工）职位，被迫从事派遣、合同工、打工等“非正式”工作。这部分人群被长期边缘化，形成了“就业冰河期一代”，也有学者称之为“失落的一代”。

“与那些学长和同学相比而言，我感到非常幸运。因为我学会了中国话，我在大学毕业后，顺利的找到了工作。”1996年一家准备在中国山东投资建厂的日本食品企业，因为高野茂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录用了他。在接下来的20年间，他伴随着这家日企在潍坊从最初只有几十人的小企业发展成几千人的大公司。

前排右一为高野茂

“我从销售到生产监督、采购，食品行业几乎所有职位我都干过。”谈及在中国工作的这段时间，高野茂脸上依旧洋溢着沉醉的笑容，“山东人对我们很好，当地政府每周都举办三四次高档宴会招待我们，我最怕和山东人一起喝酒，但是他们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劝酒，让人无法拒绝。”

山东的酒文化不仅闻名全国，还让这位日本人也练就了“海量”。“现在，一般的日本人喝不过我，他们喝清酒还需要兑水，而我喝得是高度数的白酒，他们都称我为‘海量’。”

高野茂讲述着在中国工作时的种种趣事如数家珍：“我那时候，半夜两三点还要去突击检查合作企业，我们不允许他们在没有我们的监督下生产，担心有食品污染。我那时候经常睡过了，都是中国同事把我叫醒，一起去检查工作。”

“中国人热情、乐观、积极向上”

“日本人边界感太强，不容易亲近。中国人开朗、热情、积极向上，我还是喜欢和中国人打交道。”高野茂在比较中日两国民众性格时这样说道。

左下为1992年高野茂与时为中国留学生的周来友；右上为2025年两人在池袋西口公园

高野茂（左）与来自中国桂林的留学生（中）

还在上大学时，高野茂就被中国留学生周来友及东南亚的华侨给迷住了，“与日本学生相比，他们很自立，他们身上的精神感染了我，所以我特别喜欢和他们交往。”

在中国工作期间，高野茂几乎走遍了中国的山山水水。中国多元的文化、多样的美食令他十分着迷。“我那时候利用出差的机会，游遍了中国的30多个省，印象最深刻的是云南，那里的风景特别美，天空特别蓝。还有福建的美食‘佛跳墙’我都吃过。”

高野茂在中国工作的期间，是改革开放发展最为蓬勃的时期。与日本“失落三十年”相比，高野茂在中国体验到了社会高速发展、民众积极向上的激情岁月。“我赶上了改革开放时代，没有改革开放我也去不了中国，所以我很幸运。”

高野茂在潍坊安丘县公司文化节上进行才艺表演

的确，与日本其他“就业冰河期一代”相比，他确实很幸运。高野茂凭借20年来在中国工作的高额边远地区津贴，加之当地低廉的生活成本积累了可观储蓄。2016年，他回到了日本。那时，他的妻儿和76岁高龄的父亲都需要照顾。

高野茂从中国初回日本时期

但回到日本后，职场的压抑和各种条条框框让高野茂感到难以适应。他非常怀念在中国奋斗的那段岁月，“中国人非常灵活，比较注重实用主义。而日本职场，条条框框太多，不允许你的创新，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存在价值了。”

高野茂退休后的生活

2021年，高野茂在回到日本工作的第五年，霸气地向日本职场说不，毅然辞职并提前办理了退休。那一年，他才50岁。50岁在日本退休很罕见，而高野茂正是因为在中国工作时所积累的工资收入，才使他有了这份底气。

退休后的高野茂最初也很不适应，同时也因为长时间没有说中文的机会，他的汉语水平不断退步。他开始在东京寻找与中国人交流的机会，参加各种中日交流会。在经历不守时、被骗、年龄差异等负面因素后，2022年高野茂决定自己创办一个中日交流会。

“因为我在中国奋斗时，中国人给了我很多帮助。现在，我回到日本，我也想帮助在日本学习、工作的中国人，只有这样我心里才会感到平衡，我要报这份恩情！”高野茂在讲述自己创办中日交流会的初衷时这样说道，“3年来的坚持，使交流会从最初的十几人，到现在每次平均能来200人，现在我的朋友圈有4000多个中国人和2000多个日本人。有的人通过交流会找到工作，有的人还找到了对象。”

目前，高野茂在池袋西口公园所主办的交流会成为日本最有活力的中日民间交流活动之一。交流会还时常吸引日本政界和商界的知名人士参加。日本著名知华派、前外交官佐藤重和也经常参加交流会。

中间老者为日本资深外交官佐藤重和

佐藤重和（左）与周来友（右）在中日交流会

2025年3月14日，高野茂在池袋西口公园参加日本最大的中国文化节——“华之春”时，突然接到消防署的电话，他被告知家里着火了。当他赶回家时，房子已被烧为灰烬。那天，由于他外出参加活动，他儿子上班去了，都避开了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但是他失去了83岁的父亲，“父亲希望我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如果我为此停止了交流会，他会不高兴。要珍惜与父亲在一起的53年时光的回忆。”

在日本，其实还有很多像高野茂这样的人，他们或是在中国学习工作过，或是对中国文化非常感兴趣，他们喜欢中国的山水、风情，他们喜欢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或者正如高野茂所说：“尽管被很多日本人骂，称我为‘精神中国人’，但是我不在乎他们的谩骂，我认为世界和平才是最重要的。推动中日友好有难度，我被很多人嘲笑，但是我认为，被人嘲笑的梦想才是真正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