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日本银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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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华侨大学 胡萍
视频 东京大学赤门附近银杏树叶落如雨(胡萍摄于2017年12月1日)
寒露过了,我想,此刻,东京大学校园里的银杏树该变色了吧。
谨以此文纪念、追念悄悄逝去的东京大学访学时光。
图1秋天的东京大学(本乡校区)正门银杏大道(来自网络)
机缘巧合,2017年9月-2018年9月,我在东京大学访学。此前,我曾经N次打开东京大学的网站浏览,见到它的“标识/校徽”居然是一青一黄的两片银杏树叶,眼前一亮,觉得很有创意。第一次踏进东京大学本乡校区的校园,初次见到一排排整齐、高大、通直、墨绿的银杏树,知道了什么叫“惊艳”。以后每次进入该校园,都自发地深呼吸,同时发现银杏树在悄悄变化,我亲见了颜色渐变,有一次还偶遇“银杏树叶雨”,黄色树叶下雨般,飘飘洒洒,十分吸睛!一次次忍不住拍照发朋友圈,不厌其烦。后来见挂的果子掉了一地,还专门捡了些,晒干了,留着享用,也送友人,都是难得的经历。至今,离开日本已经三年多,但到这个季节,头脑中还是美观大方的银杏树,历久弥新的感觉阵阵袭来。
图2东京大学“标识/校徽”(来自网络)
据网络介绍,银杏树的老家在中国,国外的银杏都是直接或间接从中国传入的。银杏树被列为中国四大长寿观赏树种(松、柏、槐、银杏)之一,是理想的园林绿化、行道树种。东京大学“校徽”图案由一黄一青两枚互相交叠的银杏叶组成,因为银杏是东京大学校园内栽植最为广泛的树种,沿道而立,每逢秋季,黄叶遍地、覆满整个校园,因此金黄的银杏叶寓意东大最美丽的一面;而另一片银杏叶的颜色则源于东大传统的代表色——淡青。
图3从东京大学(本乡校区)赤门看银杏树
其实我老家徽州,是有银杏树的——当地往往叫“白果树”“公孙树”,而且有的还是“古树名木”,甚至是“网红”。但我是直到上初中,在上植物课时,才知道银杏树是“活化石”、“植物界的熊猫”。我第一次亲眼见到银杏树时,好像是在歙县县城上高中的时候吧,到初中同桌的学校(安徽省徽州师范学校,也是我后来本科毕业之后工作了九年的地方)去玩,见到一株黄色的大树,原来是银杏树。一直觉得好美。1995-2004年间我在歙县工作,发现无论是校园还是旅游景点,高大挺拔、叶形古雅的银杏树总是引人注目,是“驴友”们的“打卡”点。收集完整的银杏树叶,作为礼物送人,是我当年乐意为之的事情;自己的书里,也偶尔会夹枚金黄的银杏树叶当书签,既实用又美观。
但自从2007年从南京大学博士毕业来到闽南泉州工作后,就很少见到银杏树了。华侨大学所在地泉州地处亚热带,别称“刺桐港”,是“历史文化名城”、“东亚文化之都”,“市花”是刺桐。其原因是五代时的晋江王留从效(906-962)扩建城垣,让环城遍植刺桐。天长日久,刺桐花繁叶茂,花红似火的刺桐成为泉州一大特征,刺桐树成了泉州的标志和代名词,“刺桐港”也因此而名扬海内外。泉州今年成为“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最新成员,是红红火火的刺桐带来的好运吗?
2017年9月下旬,当我真切地看到东京大学本乡校区大道两旁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的银杏树时,我的内心是无比喜悦的。这些银杏树吸引着日本全国甚至世界各地的游客前来赏景、拍照或写生,一年四季都有,尤其秋天最多。
图4夏天的东京大学(本乡校区)正门银杏大道(来自网络)
徜徉校园,走到东京大学大讲堂——安田讲堂,其南侧可见一坐像,在很醒目的高台上——它背后就是因为夏目漱石《三四郎》而得名的三四郎池。走近,发现是“滨尾新先生像”。寸金寸土的东京的大学校园,在这个黄金地段,为一个人专设一块地儿立铜像,如此待遇和规模,仅他一人。那么,滨尾新何许人也?
图5滨尾新先生(1849-1925)像
东京大学诞生于1877年,1886年更名为“帝国大学”,1897年易名为“东京帝国大学”,1947年定名为“东京大学”。网上介绍滨尾新(1849-1925),其主要成就有:①建立近代日本学术制度和大学教育体系,②培育创立东京大学、东京艺术大学、东京工业大学,③复兴日本美术·日本传统画作,④昭和天皇裕仁(1901-1989)为皇太子时的老师。
滨尾新曾经两次担任东京大学校长:①1893-1897,②1905-1913。东京大学正门之设计理念、银杏并木及大讲堂的位置,皆在滨尾新总长任内立案,故有“土木总长”之誉。
坐像左侧台阶处有日文说明,提到银杏“并木”与他的渊源。1912年,时任东京大学总长的滨尾新命令大学附属植物园精选周长为30厘米的银杏树栽于正门大路两边,才形成了今天使人产生庄严肃穆气氛,并被视为东京大学“标志/象征”之一的银杏树道。1948年,东京大学在确定“校徽”时,银杏树叶的图案最终入选,此后,常被用于东京大学的出版物和学生证上。东京大学现在的“校徽”是2004年在旧校徽的基础上修改而成的——旧校徽是1948年由东京大学第二工学部教授星野昌一(1908-1991,建筑家) 设计的。
铜像一侧有落款,说明该坐像是1932年(昭和7年)由雕塑家堀进二制作的。坐像后有矮墙,嵌有立体活字版视觉观感的汉字碑文,概括介绍了他的功绩。为方便阅读,下面以简体横排形式呈现。
图6 滨尾新先生像后矮墙的汉字碑文(详见拙著《东京汉文碑》第284-285页,中山大学出版社2020年)
夫诚积于中则发乎外,可以感乎于天地鬼神,况于人乎?是以至诚之人,生则为众人所感戴,死则为众人所景仰,丰功盛德光前照后焉。滨尾先生,至诚之人也。其在文教要职,为东宫大夫,为枢密院议长,无一不至诚服务膺事,而其终始所绻缱者,为本学事业矣。自始官于东京大学至薨,前后三十年,虽职司有不同,心则无一日不在本学。充实内容,扩张规模,创讲座制,定学位令,增设农科大学等,皆出于先生至诚。至荣矣!罢文部大臣后,再为本学总长,以枢密顾问官姑兼本学总长者,亦以至诚感孚人心也。其薨也,全学如丧父母,以大讲堂充葬仪场,藉表哀痛之意。葬之前,皇上赐御沙汰,有“致意忠诚,谋事缜密”之语。天语昭昭,真蔽先生德业矣。葬之日,勅使来临,显官、钜公以至学生列于仪者二千有余,可以观先生德业之盛焉。昭和三年五月,本学设“记念事业实行委员会”,遂决建设铜像、以致追慕之忱之议。像已成,乃举所以先生德业基于至诚,以谂后人云。
昭和八年六月
东京帝国大学滨尾先生记念事业实行委员会
都说“盖棺论定”,碑文仅419个字,“诚”字就出现了8次,其中6次出现在“至诚”中。作为学界泰斗,滨尾新素以温和宽厚深得人望。滨尾新先生去世时,东京大学全校师生“如丧父母”,“以大讲堂充葬仪场”,葬礼上来了二千多人,其生前“至诚”、德高望重的人格魅力可以想见,真的是“丰功盛德,光前照后”。
葬仪以神式在安田讲堂举行。该讲堂在东京大学校舍中是独一无二的,现在它也仍然是东京大学的标志性建筑。它由安田财团(富士集团的前身)的创办人安田善次郎(1838-1921)所捐赠建设。当时,东京帝国大学在天皇到访之际还没有正式的便殿,安田善次郎从文学部教授村上专精(1851-1929)那里听说了此事,便捐助了100万日元作为大讲堂和便殿的建设资金。东京大学组织了“大讲堂建筑实行部”,因建设工学部2号馆(现存)而成名的工学部建筑学科教授内田祥三(1885-1972,建筑结构学的大学者,于1943-1945年任东京帝国大学校长),被任命为“大讲堂建筑实行部建筑挂长”。1921年动工,关东大地震时中断建设,1925年6月完工的安田讲堂,在当年下半年被特别使用了一次。因为滨尾新去世了。
滨尾新的去世是个突然事件,实属意外。1925年9月24日,枢密院议长滨尾新在小石川区金富町(现在的文京区春日)的自家宅邸的庭院中散步时,不慎跌倒,落入用于焚烧枯叶的坑穴,导致全身被火烧伤。之后被紧急送往东京帝国大学医院(东京大学医学部附属病院)抢救,9月25日不治身亡,享年77岁。葬仪在当年刚刚竣工的安田讲堂,按照神式举行。
日语中“御无沙汰する”是“久疏问候”的意思,“沙汰”是“さた”的音译,指(官厅的)命令、指示、通知。天皇的“致意忠诚,谋事缜密”8字,精妙概括了滨尾新先生的德业。碑文中说“葬之前,皇上赐御沙汰”,不知此“皇上”,是1925年下葬时的大正天皇,还是1933年立碑时的昭和天皇?
我时常想:如果滨尾新1925年没掉入火坑意外去世,那么日本侵华战争和太平洋战争会不会避免呢?因为昭和天皇裕仁还是太子时,滨尾新是他的太傅。
图7 东京大学安田讲堂(来自网络)
裕仁的爷爷明治天皇期间,日本1874年入侵台湾,此后甲午战争、在中国领土上进行的日俄战争……这一系列侵略战争的背后,既源自明治政府的“大陆政策”,也源自明治天皇尚武好斗、无限膨胀的侵略野心。裕仁从小就被有意识地培养尚武的性格,成为昭和天皇后渴望建立超过祖辈的“大业”并付诸实践。日本1931年侵占中国东北、1937年全面侵华、1941年发动太平洋战争,都是昭和天皇在位期间进行的。这些与他成长道路上的“引路人”不无关系。
裕仁刚刚出生70天,就被寄养在了海军中将川村纯义(1836-1904)的家里接受教育和保护,直至川村去世。回到父母身边的裕仁,移居皇孙御殿,由侯爵木户孝正(生卒年不详)照顾。6岁的时候,裕仁进入了“皇室”学习院,而他的“院长”则是陆军大将乃木希典(1849-1912)——甲午战争的悍将、日俄战争的“英雄”。明治天皇亲自指示乃木要努力将裕仁培养为“质实刚健”之辈。如此教育之下,裕仁自小就被种下了崇尚武力的祸根。1912年,祖父的去世和“严师”的自裁,这两事件给年幼的裕仁造成了极大的刺激。
1912年,嘉仁皇太子即位,成为大正天皇,裕仁被封为皇太子。根据《皇族身位令》,皇太子和皇太孙满10岁后须任陆军及海军武官,11岁的裕仁成为陆军步兵少尉和海军少尉,配有近卫步兵第一联队和海军第一舰队。
1914年,从学习院初等科毕业的13岁的裕仁,进入与社会隔绝的东宫御学问所——对东宫(皇太子)进讲专门知识的机构,接受了多年的“帝王学”教育。东宫御学问所的“总裁”,是较乃木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人物东乡平八郎大将(1848-1934)。裕仁走向军国主义道路之线索清晰可见。
1921年,20岁的皇太子裕仁进行了为期半年的访欧之行。这是他初出国门,游历了英国、法国、比利时、荷兰和意大利。访欧期间,有两件“小事”对裕仁影响很深。一是包括冈村宁次(1884-1966)等人在内的日本驻欧武官前来晋谒,他从此获得了这批少壮派军官的支持;二是他买了一尊拿破仑(1769-1821)半身像,后来一直放在书房里,一遍遍加深自己对武力征服的向往。有人说这次欧洲之行影响裕仁天皇一生,是不无道理的。
作为东宫御学问所“副总裁”兼任东宫大夫的滨尾新,在1914-1921这七年里,掌管东宫事务,辅佐、教导储君。他实际上相当于太子太师和太子太傅,并选任学界各专业的权威泰斗担任进讲,比如白鸟库吉博士(1865-1942)讲授历史学,清水澄博士(1868-1947)讲授宪法学,生物学家服部广太郎博士(生卒年不详)讲授自然史和生物学,同时还选派陆海军高级将校讲授军事学。在这七年间,滨尾新致力于对皇太子裕仁、未来的昭和天皇的文化修养的培育,对裕仁天皇的人格成长产生很大影响。
“裕仁”和“昭和”都出自中国典籍。明治天皇时期,《皇子女降诞诸式》明文规定,皇子均带“仁”字。为什么用“仁”字?日本人认为儒教的“仁义礼智信”里面,最高的德为仁,用于天皇的名字最合适。明治天皇1901年亲自给长孙取名“裕仁”,“裕”出自《周易》“损,德之修也;益,德之裕也”。日本1926-1989年的年号“昭和”,取自中国《尚书》中的“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含有和平之义。
德业双馨的滨尾新,以从中国引进的优质数种银杏树为东大绿化树,此举泽被后世;作为裕仁太子的老师,滨尾先生心目中的未来天皇,是否也该如银杏树一般健壮、挺拔、通直、成材?但滨尾新去世次年走向天皇宝座的裕仁,带领日本走的是军国主义道路——今日东京随处可见类似图8这样的宣传语,对和平的呼吁和祈盼跃然纸上。树木没有世界观、价值观,而人得时时对其进行反思甚至反省,国家更该以史为鉴。
图8 东京文京区第一幼稚园外墙所见宣传语
我想到《孟子·滕文公(下)》中“楚人学齐语”的故事。
孟子谓戴不胜曰:“子欲子之王之善与?我明告子。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则使齐人傅诸?使楚人傅诸?”曰:“使齐人傅之。”曰:“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庄岳之间数年,虽日挞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子谓薛居州,善士也,使之居于王所。在于王所者,长幼卑尊皆薛居州也,王谁与为不善?在王所者,长幼卑尊皆非薛居州也,王谁与为善?一薛居州,独如宋王何?”(《孟子·滕文公(下》)
“至诚”如滨尾新者,仅仅一个是不够的,就像“善士”薛居州一个也是不够的一样。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向“致意忠诚,谋事缜密”的滨尾新先生致意。
此外,在京都中京区有个御金神社,与银杏叶有关联。据查,御金神社建于1883年(明治16年),主要供奉的神明为日本神话中伊邪那岐及伊邪那美的皇子──金山毘古神(金山彦命),此外也供奉天照大神及月读神。这家神社的绘马采用了银杏的图案,再配上金色的配色,就好像真正的银杏叶片一样,十分可爱。据说在晚上神社中会有一位“月读之神”留守,倾听前来参拜的人的愿望,让人十分期待。
图9 京都中京区御金神社绘马(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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