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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宕阴如何看待鸦片战争 ——兼谈对“盐子遗爱”《宕阴存稿》的整理

  • 来源:日本头条

本文作者:华侨大学胡萍

世界不太平,俄乌战争硝烟弥漫,亚太地区尤其台海局势风起云涌,这使我想到一个日本人——宕阴先生当年对鸦片战争(“阿片之乱”)的看法。宕阴是盐谷世弘(1809-1867)的号。那么,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图1:东京台东区谷中灵园《宕阴盐谷先生之碑》(正面)

拙著《东京汉文碑》(中山大学出版社2020)的封面碑是《宕阴盐谷先生之碑》。翻到第239-246页,可以看到碑文。此碑见于东京台东区谷中灵园,目测高有4米左右。篆额者是“从一位勋一等公爵德川庆喜”,撰文者是“东京帝国大学名誉教授正四位勋三等文学博士重野安绎”,碑文2500多字,书写者是“孙第一高等学校教授正五位勋四等时敏”(其实是侄子辈)。特别与众不同的是,碑左前方有石柱,上写“勿翦勿伐”。碑主盐谷世弘,字毅侯,号宕阴,去世后时隔47年的1914年,他的51个门人(全是当时日本各界名流,不乏侯爵、子爵与文学博士等)捐资并由其中5人兼董事,建了此碑纪念恩师——而我以为他更是日本这个国家的恩人,可谓是“国医”。用它做封面,是受日本将贡献卓著(甚至无可替代)者印在纸钞上以广为纪念的启发。

如此高规格的墓地,网上关于碑主的信息寥寥。我口头调查,几乎没人知道宕阴盐谷是谁,即使知道者也仅限于魏源的《海国图志》被翻译成日文时宕阴出力甚多——中国大陆的历史教材或课堂上会提及,或经历“题海”战术的考生在题库中见过,而其心态都有“以老大自居”之嫌,俨然把邻国日本视为谦虚好学的学生。日本这个国度真的好学,向古代中国学,也向现代西方学,且活学活用,同时保持自己的鲜明个性(即“和魂汉才”与“洋魂汉才”),发展出独树一帜的“日本文化”。而其中,“盐子”宕阴先生的贡献是不可无视的。

网上不仅关于宕阴的资料少得可怜,还有张冠李戴的,比如把宕阴与盐谷温相混,而盐谷温是宕阴的孙子辈。上个世纪二十年代,鲁迅因为《中国小说史略》被认为抄袭而闹得沸沸扬扬。女师大风潮和厦大国学院风潮,即使一百年过去了,还经常被作为话题来说。而“被抄袭者”,就是盐谷温《支那文学概论讲话》。盐谷温(1878-1962,号节山),其父亲是盐谷时敏(号青山),盐谷时敏的父亲是盐谷诚(号箦山),盐谷诚是宕阴的弟弟。而宕阴59岁就去世了,幸好他的弟弟盐谷诚当年及时将《宕阴存稿》120篇整理出来了,并于1870年由东京银座三町目的“山城屋政吉”出版。每本封面分别标有“礼”“乐”“射”“御”“书”“数”一字,以表示1-6册。第一册最前面,有“金陵芳野世育撰,大岛信书”的《宕阴存稿序》,落款处有章,章旁还有“柳田原文库”红章;其后是“(盐谷)诚泣血谨述”的《宕阴盐谷先生行述》,以及简短的“凡例”。我当初整理《宕阴盐谷先生之碑》进《东京汉文碑》时已深深折服于宕阴先生,今再次被书前的序和行述深深吸引,于是发誓将它校注出版。

图2:《宕阴盐谷先生之碑》左前方“勿翦勿伐”石柱

下面几段文字选自《宕阴盐谷先生行述》,各位可先睹为快:

①清国有阿片乱,先生闻之,惕然起曰:“剥肤之渐,实在此矣!”

②先生奋然曰:“吾为国家尽心焉耳,祸咎非所顾也。”

③先生以文章名,每一篇出,人争传诵之。天下之士,识与不识,咸曰:“宕阴,我欧阳氏也!”

④先生之学,经经纬史,以为实用,蕴为德义,发为文章。其治经,不墨守宋学,原诸汉注,参诸唐疏,必得其是而后止矣。然不屑屑乎训诂,不胶胶乎众说,要以经解经,平易的当,不失经旨。其教人先立志,立志期为人。“圣人,人伦之至也。事亲致其孝,事君致其忠。推之夫妇、长幼、朋友之间,而皆致其理,如是而已矣。程明道十四五岁,便学圣人;朱晦庵八岁,题《孝经》曰:‘不如是,便不做人。’学者自期,宜如二先生然。”

⑤先生虽以文学兴家,不喜以儒被目。尝语人曰:“儒学,人道者也,人孰不为儒?上而天子诸侯,下而士农工商,皆儒也。世岂别有一种儒者乎?予,士也,非儒。”

重野安绎在《宕阴盐谷先生之碑》中评价宕阴文章是“天地伟观”、“辞理精核”,所以我一直想就《东京汉文碑》的“封面碑”写篇专文。在查找资料时,我发现“孔夫子旧书网”上有《宕阴存稿》原件出售(售价4160元,即使复印件也1000元或400元不等),我因此怀疑读者群窄小;知网上提及宕阴(或盐谷世弘)的文章,也是少之又少,或非常片面,与他在日本的“待遇”完全不匹配。而这种不对等,并不单单体现在宕阴先生这里。日本从古至今,研究中国的方方面面,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取其精华、避其糟粕,研究队伍既庞大又专业,研究成果之丰硕完全超出我们的想象;反观中国对日本的研究,要不不屑,或一再强调中国文化的输出,骨子里始终有一股“优越感”在左右着,要不就是被仇恨支配,动辄强调日本对中国的欺凌,但不反省为何一个“小日本”能够跨越山海来侵犯“大中国”?“哈日”不可取,“仇日”就值得提倡吗?先入为主的研究,我是不赞成的。“精日”是要被鞭挞的,但学习他国长处却是应该大力提倡的。“认识你自己。”而人最不了解的就是自己,这是很悲哀的一件事情。不仅如此,日本对我中国而言,不啻“最熟悉的陌生人”。“远亲不如近邻”,邻居是搬不走的,反过来倒是可以作为一面镜子,帮助我们更好地认清自己的模样。读到葛兆光《揽镜自鉴——从域外汉文史料看中国》(2008),忍不住为其真知灼见击节赞叹。

“亚圣”孟子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而日本人宕阴对“邹贤”孟子的“格君心”说高度认可。《孟子·离娄(上)》有:“人不足与谪也,政不足与间也,唯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格,归正,纠正。格心,使心归正,即匡正思想。大人,道德修养境界地位崇高的人。宕阴《<格心说>赠松冈欲讷》首句就是:“能格君心之非为大人。”为了能够有朝一日“格君心”,希望能够给自己“充电”,宕阴先后写下《与十束翁书》《呈慊堂先生书》和《再与十束翁书》,恳请丈人帮助自己圆梦,请求恩师为自己说情。在《再与十束翁书》中,宕阴说:“尝获邹贤‘格心’之说,而有志焉。然格君心者,唯大人能之,而大人岂易造哉?前书云‘欲入黉成业’者,为此故也。”宕阴曾两度入昌平黉学习。他1833年写下《记与小川三平话》,回忆1829年“与三平为邻舍”的经历。其中提到自己“常欲为宇宙间可指数之人,独恐其不能成”,发誓“吾至瞑目之日了之”,并以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和杜甫“盖棺事则已”来勉励自己。将自己住处名为“晚香庐”,一方面是对北宋著名政治家韩琦的赏识而爱屋及乌,取其“不羞老圃秋容淡,且看黄花晚节香”之诗意,更是认为:“男儿天纵不与我以超群之资,当自强以夺天工,其成与否,吾入黄泉而后知之。呜呼,是‘晚香’之说也。”早有“格君心”的大志且时时“自警”,成就了宕阴,也解救了日本。

基辛格、傅高义都被认为是“中国通”,差不多二百年前的宕阴先生不在其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宕阴洞悉中国的历史。比如《六艺论(五)》指出:“夫秦汉以下,非无法也;有法而不行,与无法等。”“汉唐宋明之季,政多虚文。”文末感叹:“呜呼!商贾盗贼,犹知磨砺学术以造材,今以衣冠礼乐之邦,却不能及商贾盗贼,哀夫!”在1839年的《丙丁炯戒续录·后序》中,宕阴说到:“今也,国运隆昌,明良相会,与弱宋不可同年而语,则丙丁之期,虽近在八九载,其莫有若赵宋之厄也,必矣。虽然,惧可惧于不足惧之日,则其为虑也,至矣。虞可虞于不足虞之年,则其为备也,悉矣。搏埴墐灶,及其未坏修之,收冥冥之效而不见赫赫之功,使我公勿获‘前知’之名,若永叔、康节焉,是则国家之大禄也夫。”“史鉴”意识多强。

宕阴对当时中国现状的认识非常清醒,值得今天的我们借鉴。早在为1846年“罹疫疾而没”的“莫逆交”撰写的《铃木春山传》中,宕阴这样说:“先是,英吉利攻清,清人屡败,终割地纳币以和。春山慷慨曰:‘震,不于其身,于其邻。’正我今日之谓也。有鼾睡床笫者,吾将蹋而觉之。”“旁观者清”,下面全文引出《宕阴存稿》內4篇文章:《阿芙蓉汇闻》序跋二篇(1847)、《书<清兰鸦片单报>后》(1847)以及《翻栞<海国图志>序》(1854),读者自己品读宕阴对鸦片战争的看法。

《阿芙蓉汇闻》序

“履霜,坚冰至。”《大易》系诸《坤》之“初六”。至“上六”,则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言阴之初生,不迨其未盛而制之,必且极为怪物,鼓风雷,起云雨,雌雄相战,而洒血原野也。深哉,其防微杜渐也。今观满清鸦片之祸,其由不戒于履霜欤?葢鸦片之祸,自澳门居西洋诸夷始。夫诸夷之居澳门,从明中叶。清沿而不革,至乾隆时,洋夷来住者二千余人。营室家,长子孙,置兵备礟,设寺观园囿台榭,分汉民宅而赁之。有与汉妇淫者,有诱汉民入其教者,有雇汉民为奴者,有引汉民为蛮者。甚焉,至伤害汉民,抗匿不敢抵偿,汉法之纵与夷之鸱张,亦极矣。于是乎,夷汉杂居者余二万人。夫其数千万之汉民,不为夷之服役,则为夷之接济;不为夷之腹心,则为夷之耳目;夷以其精学利器,占天度,经地理,察风土,审情俗,乃至文学言语、政治得失、管理能否、戎备虚实,莫不洞悉。而汉人动辄曰:“夷狄禽兽,心在贪货,无他虑也。”而不知禽兽有知,其深情不可测也。曰:“夷阳为桀骜不顺,外强而中干,恃天朝之怀柔而然,非必悍然无畏也。”而不知其实轻而侮之也。曰:“西洋去中国六七万里,不必来寇也。”而不知其床箦波涛,与属洲在比邻也。曰:“夷虽长火攻,中国有仁义节制之师。”而不知其仁义节制与昔异也。曰:“彼客我主,我岸彼船,以佚待劳,奚能当我?”而不知坚䑸如山,汉奸如蝇,似劳实佚,虽客犹主也。夫洋夷知彼知己,而清人以华自高,不务索外蕃之情。加以其禁烟土,处置失宜,令彼心怒而气旺,及其交锋,毋怪乎如以铢称镒也。谚曰:“邻人病疝,我则疾诸首。”诮其痛痒不相关而妄忧者也。我之距清土才一苇,而夷之涎已垂于东海矣,今则有不可不相病者焉。聿于清商、兰客之单报札记,务加采访,积盈囊笥,颇足稽颠末,因汇而裒之。又采清人洋防诸策,系诸首尾,聊评批以寓管见,题曰《阿芙蓉汇闻》。呜呼!栖诸夷于澳门者,满清之履霜也。庚子之乱,其战龙也。乃自我而观之,西海之烟氛,又庸知不其为东海之霜也哉?弘化丁未春正月。

《阿芙蓉汇闻》跋

元忽必烈采赵宋士大夫防御辽金之奏议论策,究其兵备、地利、攻守之要,然后伐之,故所向如探囊中物,葢郝经教之云。我之于清英鸦片之乱,比诸宋元之事,事体虽异,观其攻守之迹,以审利害得失者,亦非预备之一端欤?呜呼,宋之忠臣义士,所殚智毕精,搤腕张胆以建议者,率多不行。即不行于当时,冀或被取于身后。不独不被取,而深筹良谟,悉为齎盗之粮,使其不劳而收功,则忠义之精爽魂魄,宜何如抱恨也?今则不然。监乎邻而警乎我,及暇修备,使豕蛇鲸鲵震讋逃避之不暇,则亦“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者也。丁未春,关阴潜夫跋。

丁未年是1847年,落款“关阴潜夫”,可见此时的盐谷世弘仍未被重用。“位卑未敢忘忧国”,同一年的春天,他还写了《书<清兰鸦片单报>后》,如下。

书《清兰鸦片单报》后

清商《单报》,虽不讳败,有诩小获为大捷者,亦汉魏故事,破贼文书,以一为十之旧套焉耳。荷兰属隶英国,其言多为盟主张皇,二者不足悉信;然合二国之言,参伍而稽之,亦可以得其大概,葢英有十胜,清有十败。英师元无名也,故不仇其君,而仇其臣,此吴濞、燕棣鸣冤之术,而兵乃有名。英师元无义也,及建白旗请和,清军矢炮加之,英将乃以“决战”令士卒,此季梁怒我、怠寇之谋,而师乃有义,一也。西夷住澳门二百余年,汉土之情莫不知焉,而清人懵然不知彼,二也。孙子曰:“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清人以英夷为不必来,而待之者不过备艇,匪小盗之方。洎其万里斫涛而到,则遽然胆夺矣,三也。《传》有之:“兵贵精,不贵多。”英夷选兵,取十八以上、四十五以下,又百中拔一。清之编伍,勇怯相杂,有虚冒,有老弱,汰沙不精,为弊日久,四也。夫子不云乎:“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英以汗马百战之余,国虽无事,必七日而小阅,七旬而大阅。满兵八旗之制,操练废弛,加以悬赏新募,所增多贪顽无耻、暴横不习之徒,五也。清调鞑人者,十之八,英取于印度者,三而二。夫印度至热,北鞑至寒,而江浙闽越,则在经度三十余,故英夷之侵伐,多以夏秋之际,其士卒适凉,而鞑人则不堪热矣。《兵法》有阴阳、寒暑“时制”,其戒云:“夏不征南,冬不伐北。”今英夷以夏入北,而令清人坐犯兵忌,六也。韩昌黎论淮西事宜,谓:“客兵满万,不如土兵数千。”此千古之通论也。清发鞑兵,万里羁旅,久役思家;英夷深入意专,有汉奸为之主,或以为向导,或以为探报,或以为因粮之计,或以为内应之策,是英转客为主,而清则主反为客,七也。英以战斗为媒囮,以复市场为结案,乍战乍和,以愚敌而怠之。清人聚首相谋,和战之议未决,而铳弹复至矣。故英将有定筭,而清兵无战志,八也。《军志》曰:“器械不利,以卒予敌也。”又曰:“攻是守之机,守是攻之策。”汉船不大不牢,不能邀战而攻之;英舰如城,快蟹如箭,巍然而止,倏然而进,以攻则动于九天之上,以守则藏于九地之下,九也。英取州县,则出令安民,使之不惧不动,又开仓廪以施之。清有知州知县,而盐枭土匪乘乱劫掠而不能制,十也。虽然,英夷岂无衅之可乘哉?其登陆也,黑鬼横行,钞财渔色,可谓军无纪律矣。昼则居城,夜则还船,其城舩可袭,其行路可掩。当其舩与岸,以砲交战,清师一败鼠窜,故州县被唾手而获矣。使清将用“叠阵数替之法”,一军奔则次军承后,岸口败则街巷拦之,或要其险,或扼诸阻,或设数重伏,或为四面掩覆,因地制胜,批亢擣虚,岂无转败为捷之机乎?无如将吏惜命如山,而士卒无敌忾之气,使英鬼间间乎如行无人之境,信乎民以将为命、将以不吝死为要也。审考两国之情形,英虽女王,知人善任;清主独欲战,而其臣皆不欲战,葢爵噗等之才,不减粘兀,而耆英、伊里布之恇怯,有甚于姚平仲、耿南仲。三百年来养士朝,奈何文武悉皆逃!孰谓康熙、乾隆之后,委薾至于斯,悲夫!丁未三月。

图3:《宕阴存稿·书<清兰鸦片单报>后》局部(符号为本人工作时所加)

“江浙闽越,则在经度三十余”,“经度”是“纬度”之讹。文中称呼一些外国为“鬼”或“夷”,可见宕阴的情感倾向。“粘兀”指粘罕(1080-1137)和金兀术(?-1148),耆英(1787-1858),伊里布(1772-1843),与宕阴几乎同时代;即使中国典故甚至世界格局或各国关系等,在宕阴文中信手拈来、点到为止甚至一针见血,比如姚平仲、耿南仲(?-1129)以及郝经(1233-1275)等,不是“中国通”又是怎么做到的?

1853年,著名的“黑船事件”发生。“孤愤”的魏源“忧国著书”,其《海国图志》在中日的待遇可谓天差地别。

翻栞《海国图志》序

予向者读魏默深《圣武记》,以谓此魏氏之“惩毖录”也。道光鸦片之乱,殆与朝鲜壬辰之事类,而默深之忠慨义愤十倍于柳成龙,于是欲述“惩前毖后”之意以儆世。然举败事,近于扬谤,颇有难于立言者焉。故首纪祖宗之丰功伟烈,然后及《武事余记》,若曰:“今能师祖宗,则于善后乎何有?而善后之方,寓乎《余记》。”可谓立体之得宜者矣。及读《海国图志》,则又谓此“惩毖外篇”也。《记》以省我,《图志》以知彼。英主硕辅,能斟其意、择其策,举而施诸政事,则转祸为福、变凶为吉,无难也。从前汉人以华自居,视外蕃不啻犬豕,于其地理政治,懵乎如瞽矇摸器,虽间有《异域图志》、《西域闻见录》、《八紘绎史》《荒史》之类,大率荒唐无稽之谈,鲜足徵者焉。此编,则原欧人之撰,采实传信,而精华所萃,乃在《筹海》《筹夷》《战舰》《火攻》诸篇。夫地理既详,夷情既悉,器备既足,可以守则守焉,可以战则战焉,可以款则款焉,左之右之,惟其所资。名为“地志”,其实“武经大典”,岂琐琐柳书之比哉?抑又思之,默深蓋有深忧焉。大吏养望,摸稜自熹,以粘滞为练达,以妍婀为老成,不能如太祖画地而议、上马而传令也。方英夷之猖獗,鄂廓诸夷请效力会勦,而犹豫狐疑,坐失机会,不能如圣祖用荷兰船以攻台湾,联络峩国以偪准夷也。虽有良策,断之不明,行之不速,不能如高宗习攻金川碉,旬月间得精兵二千也。知西洋器艺之精,或惜财而弗造,或惮劳而弗习,与鄂之比达王躬游诸州以师其长技者异矣。边吏诿过于宰辅,宰辅诿咎于边吏,上下相蒙,唯利之视,与花旗统领诸官等威不甚远、仪简而情和者异矣。有司吝出纳,省粮馕,以致士卒不振,与英夷给人月饷银十圆、安家银三十圆者异矣。推是类也,更仆不能终此而不祛焉,则虽人有韩、岳,书有《韬略》,亦莫如之何。吾闻闽粤江浙之间,昔为英夷所犯者,堡台炮眼尽被钉死,废委沙草。诸蕃之舶,进澳门、舟山诸埠者,不胜偻数。非无策之可以购舶建船,而东南数千里未尝备战舰一只。由是观之,满朝聩聩,不惩不毖者,可知矣。自古国家积衰际,非无勇智之士、筹策之臣也,不胜其孤愤,则或入山林,或隐于屠钓,或慷慨赴死,或诡激买祸,最下为敌国之用。今清方有洪氏、凌氏之乱,而社稷殆乎将墟,则默深之进退存亡,亦未可知也。此书为客岁清商始所舶载,左卫门尉川路君获之,谓其“有用之书”也,命亟翻栞。原刻不甚精,颇多讹字,使予校之。其土地品物名称,则津山箕作庠西注洋音于行间。呜呼!忠智之士,忧国著书,不为其君之用,而反被琛于他邦。吾不独为默深悲焉,而并未清主悲之。大日本嘉永七年,岁次甲寅,夏六月下浣。

在中国是“禁书”,《海国图志》在日本则被川路圣谟认为是“有用之书”,于是“命亟翻栞”;不仅如此,为准确起见,“使予校之。其土地品物名称,则津山箕作庠西注洋音于行间”,何其谨慎细致!唯有积极进取的民族才能做到这样吧。“邻人病疝,我则疾诸首。”“震,不于其身,于其邻。”“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川路圣谟、箕作阮甫和宕阴先生以及铃木春山等眼光敏锐,熟稔谚语熟语的精髓,于是发誓“有鼾睡床笫者,吾将蹋而觉之”,提出“监乎邻而警乎我,及暇修备”。在1854年的《翻栞<海国图志>序》中,宕阴指出清政府“满朝聩聩,不惩不毖者,可知矣。自古国家积衰际,非无勇智之士、筹策之臣也,不胜其孤愤,则或入山林,或隐于屠钓,或慷慨赴死,或诡激买祸,最下为敌国之用。”宕阴在文末忍不住感慨:“呜呼!忠智之士,忧国著书,不为其君之用,而反被琛于他邦。吾不独为默深悲焉,而并为清主悲之。”

汉籍《海国图志》在日本大受重视,而日本人用汉字撰写的《宕阴存稿》在中国却是备受冷落(对作者知之甚少,书有作为“文物”对待之嫌,读者队伍不大等),此番境遇,令人唏嘘感慨。在1856所撰《校刻<三兵活法>序》中,宕阴提到铃木春山的心里话:“观世而不观于世,制兵而不制于兵,虽不能及,而吾则有志焉。”序末,宕阴语重心长地告诫《三兵活法》的读者:“读兹书者,有春山之志则可;无春山之志,则无益而有害矣!”其实,读《宕阴存稿》者,也得有“宕阴之志”,否则恐怕读不下去;而我居然将它读完了,而且还陆续推荐给学生阅读,目前正走在将它整理出版以供更多人阅读和研究的路上。宕阴1845年在《朱子文语纂编·跋》中说:“夫书者,天下之公用也,而私之,不亦不仁之甚乎?若夫诵其书而得其心,施诸事而达诸政,天下当多一人,不当少一人。”这激励着我用自己的专业——汉语史方向的语言学博士,为《宕阴存稿》的引入和推广(即“大众化传播”)做点基础工作。于是,下载《宕阴存稿》电子版,打印了,通读,顺手加标点。我怀疑我是第一个通读《宕阴存稿》的中国读者,但如果因为我的整理而使《宕阴存稿》拥有众多当代读者,是不是很欣慰的一件事儿呢?于是,专门输入电脑;校对,同时加脚注,所谓“校注”。初稿总算完成了。

今年4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新时代古籍工作的纲领性文件——《关于推进新时代古籍工作的意见》(简称《意见》),在古籍收藏保护、整理研究、出版利用等各个古籍工作相关领域引起强烈反响。域外汉籍是不可忽视的新材料,而日本汉籍是重中之重。张伯伟的“域外汉籍”,汪维辉的“域外汉语”,王勇的“(东亚)书籍之路”,李无未的“东亚视阈汉语史书系”,无不重视对日本汉籍的研究。日本汉籍备受瞩目:今年5月21-22日以线上线下方式同时在北京、桂林、温州三地召开的第二届“古籍文献收藏、研究与整理出版”国际学术论坛之“东亚汉籍收藏、研究及整理出版”研讨会,可谓是对《意见》的回应,日本汉籍是主角。湖南师范大学推出“组合拳”,继成立东北亚研究中心后,举行“东亚古典学与湖湘文化”与“东亚视野下的湖南与日本”等国际学术研讨会,又创办《东亚古典学研究》(年刊)连续出版物,今年6月还请有关专家“把脉”。“中华文化符号”第一名就是汉语及汉字,“汉字文化圈”无人不知,张伯伟就认为“域外汉籍”主要包括三方面的内容:一是历史上域外文人用汉字书写的典籍;二是中国典籍的域外刊本或抄本;三是流失在域外的中国古本。域外文人的汉文作品是域外汉籍的主体。1867年成书的《宕阴存稿》就是名副其实的“域外汉籍”。

图4:《宕阴存稿·六艺论(五)》局部

非常遗憾的是,今年的《全国高等院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员会科研项目申报说明》,其“项目申报范围及注意事项”中提到:“古籍的原编著者限定在中国范围之内,外国人著述的整理研究原则上不在申报范围之内。”将汉字文化圈的古籍排除在外,这简直是一盆凉水从头浇下!我致电、致信去设在北京大学的高校古委会秘书处问了,答复是“外国人著述不予考虑”。

张伯伟2022年6月6日发表于《中华读书报》的《全球化时代的东亚汉籍研究》,与5月21日在“东亚汉籍收藏、研究及整理出版”研讨会上的主题发言内容差不多,他提到:

①学术界对于全球化潮流作出反应,最敏锐的领域体现在历史学,这就是“全球史”(Global History)的兴起。成绩较为突出的是文献的公布和出版。就前者而言,拜互联网之赐,文献的公开与便利使用形成了资料的全球化。美国哈佛燕京图书馆、日本京都大学图书馆、早稻田大学图书馆、韩国中央图书馆等众多藏书机构,慷慨地将汉籍珍稀文献甚至独有文献在互联网上公开,学者可以随心所欲地阅读甚至下载。反而是中国多数图书馆的观念,往往还停滞在偏狭的私人藏书楼的奇货可居的心理状态中,与泱泱大国的作风和气派格格不入。

②在南京大学域外汉籍研究所十年庆的时候,友人王小盾教授写了一篇文章,其中指出:“域外汉籍研究本质上是探索者的事业……在一个新领域里独自行走的研究者,无法墨守成规,而必须脱离那种貌似自然的旧习惯……面对新材料的研究者,必须提出新的思路和新的问题,而走出旧的视野。”(《域外汉籍研究是探索者的事业》)这番话在当时曾经作为我们彼此间的激励,但在今天看来,仍然是有意义因而也是有价值的。

③多年来我倡导并实践的“域外汉籍研究”和“作为方法的汉文化圈”,其终极目的既不是“新材料”的开发,或是“新问题”的提炼,也不是“新方法”的探索,而是想通过对同一文化单元中不同民族国家文学特色的辨析,养成对差异的欣赏和热爱,而非无视或鄙夷,从而使文学研究成为人文主义的批评实践。在以汉文化圈为单元的东亚汉籍研究中,克服了自觉或不自觉的傲慢自负,同时也学会了欣赏邻家花园里的芬芳。

历史上,中国的文献总是很快就传播出去,或被翻译为外文,这一点在《宕阴存稿》中也可得到印证。但域外文人哪怕直接用汉字书写的文献,却迟迟到不了中国读者手中,原因在哪里?一直有人质疑我为什么要整理一些早就死去的“日本鬼子”的墓碑,跟这样的人是无法交流的吧,除了叹气还能做什么呢。黄遵宪1887年在《日本国志自叙》中说:“昔契丹主有言:‘我于宋国之事,纤悉皆知;而宋人视我国事,如隔十重云雾。’以余观日本士夫,类能读中国之书,考中国之事;而中国士夫……”“狭隘”一词二见,这也是他撰述《日本国志》的缘起,“并以质之当世士夫之留心时务者”。时代好像在前进,但如果“古籍整理”的项目申报负责部门拒不考虑“外国人著述”的古籍,其眼光和格局是否不可思议呢?窃以为《宕阴存稿》属于东亚古典文献学范畴。“明镜所以照形,古事所以知今”,中日是永远的邻居,最需要彼此守望互鉴,中日两国人民需要从历史长河中汲取有益经验和前进动力。在现代化与全球化的呼声日益高涨的今天,在中日恢复邦交正常化五十周年的今年,校注《宕阴存稿》,除了满足学问本身的兴趣之外,我希冀它发挥更大价值。以上大段复制张伯伟老师的最新观点,也是“引经据典”,希望校注《宕阴存稿》之类外国人著述的域外汉籍也能够被允许申报高校古籍整理项目。都说“与时俱进”,对于外国人用汉字著述的域外古籍,有关部门重新斟酌,也纳入古籍整理申报项目的考虑范围,何时摆上日程呢?《宕阴存稿》中时见他为“汉土”或清政府而“悲夫”“哀夫”,我不希望自己也一次次如此这般喟叹。

鸦片战争固然是发生在中英之间的陈年往事,但它是世界大事,改变了近现代中国和东亚以及世界的进程。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伐兵”与“攻城”都是下策,“大医医国”,“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宕阴是不是真的成了自己期望的“宇宙间可指数之人”,我们读他出于对国家的热爱而著述的汉文,看日本人对他的树碑立传举动,毋庸我多言,各位心中了然。谨以此文呼吁世界和平,同时庆祝中日恢复邦交正常化五十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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