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厦大故事之五:从彷徨到冀望

  • 来源:鱼头煲

厦大故事之五:从彷徨到冀望

──厦门时期鲁迅哲学思想的转换

俞兆平

1927年1月15日午后,鲁迅从厦门厦港沙坡尾登上到广州去的“苏州号”轮船。至第二天中午,随着海轮汽笛的鸣响,他曾工作、生活过四个多月的厦门岛、厦门大学渐渐地跟着海浪退去、隐去。

时间的逝去,对于鲁迅来说反成一种积淀,在厦大这短短的四个多月中,鲁迅除开设《中国文学史》和《中国小说史》两门课程之外,还撰写了学术论著《汉文学史纲要》《<嵇康集>考》;创作小说《铸剑》《奔月》,散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父亲的病》《琐记》《藤野先生》《范爱农》;写下杂文《厦门通信》《华盖集续编•小引》《华盖集续编•校讫记》《坟•题记》《写在<坟>后面》《<争自由的波浪>小引》《所谓“思想界先驱者”鲁迅启事》《阿Q正传的成因》《关于三藏取经记等》《<走到出版界>的“战略”》《新的世故》《<绛洞花主>小引》;翻译《以生命写成的文章》(日)、《说<幽默>》(日)、《文学者的一生》(日);编定杂文集《坟》《华盖集续编》;以及留下自然地袒露情怀与思想的《两地书》中许多重要的信札……其成果之丰硕,若用“惊人”一词来评定,则一点也不为过。

那末,启航之后的鲁迅心境如何呢?这在他当夜写给李小峰的《海上通信》中可窥得一二:在海上,“小小的颠簸自然是有的,不过这在海上就算不得颠簸;陆上的风涛要比这险恶得多。”这里,“陆上的风涛”指的是,与尊孔的校长林文庆、与“胡适派”的顾颉刚等的人事纠葛仍无法释怀;指的是与“北京现代评论派”的斗争仍在延续,像他到厦门后给章廷谦信中所说:“既有鲁迅,亦有陈源。但你既然‘便是黄连也决计吞下去’,则便没有问题。要做事是难的,攻击排挤,正不下于北京,从北京来的人们,陈源之徒就有。”“现代评论派”之势力,居然从北京延伸到厦大,它让鲁迅感到做事难,受攻击,遭排挤,甚至有点吞黄连苦汁的味道。

但给李小峰信的末尾却来段令人注目的话:“但从去年以来,我居然大大地变坏,或者是进步了。虽或受着各方面的斫刺,似乎已经没有创伤,或者不再觉得痛楚;即使加我罪案,也并不觉着一点沉重了。这是我经历了许多旧的和新的世故之后,才获得的。我已经管不得许多,只好从退让到无可退避之地,进而和他们冲突,蔑视他们,并且蔑视他们的蔑视了。”看来鲁迅已到退无可退的地步,他将正面迎敌了。这说是私下向朋友透露将要采取的应战策略,但内中也明白地告知,在1926年这一年,我居然大大变“坏”,鲁迅的幽默在此一现,但实质上他是给自己这一年写了“评语”,肯定思想意识“进步了”!

鲁迅到了广州之后,有一位热血青年在《北新》周刊上发文,恳切地祈望鲁迅再度出马,对时态做出抨击。经历“4.12”血雨后的鲁迅,十分认真地写了一封长信回复,信中一段话与厦门有关:“我离开厦门的时候,思想已经有些改变。这种变迁的径路,说起来太烦,故且略掉罢,我希望自己将来或者会发表。单就近时而言,则大原因之一,是:我恐怖了。而且这种恐怖,我觉得从来没有经验过。”(《答有恒先生》)遗憾的是,鲁迅在其后的时间里,对此“思想变迁的径路”的具体叙述像是没有“发表”过,而国内外鲁迅研究界对此似乎也缺乏追根溯源的探寻。或许鲁迅在厦门生活的时间太短了,前后仅四个多月。因此,在鲁迅思想史研究中,厦门时期往往被一笔带过。

但这一“思想变迁的径路”在鲁迅研究上却是一至关重要的课题,因为它涉及到鲁迅哲学思想从前期到后期转换的节点。已往学界对鲁迅思想演变期的论析及界分,主要是从两个向度切入:一是政治斗争,一是“概念泛化”。前者的代表如瞿秋白、李泽厚,他们都主张1927年血腥的4月,是鲁迅思想从前期向后期转变的节点,根据是鲁迅《三闲集•序言》中这些话:“我是在二七年被血吓得目瞪口呆,离开广东的”。

“概念泛化”,指的是从20世纪80年代起,由鲁迅《写在<坟>后面》所言及的:“以为一切事物,在转变中,是总有多少中间物的”,这一“中间物”概念的突显,成了鲁迅思想研究中的亮点。其代表人物之一为王乾坤,他分析道:“从根本上说,‘中间物’论是鲁迅的生命哲学。”“‘中间物’构成了鲁迅全部思想的一个轴心概念。其它思想可以看作这个轴心的一个个展开。而从研究的角度看,‘中间物’也就成了释读其思想的总向导。”亦即“中间物”这一概念似乎可以披覆鲁迅的“全部思想”。

笔者在这里绝无否定从政治斗争、“概念泛化”等角度来分析鲁迅思想的念头。如若欠缺政治斗争视角,那鲁迅思想研究就失去了历史现实的根基;如若欠缺生命哲学的视角,那鲁迅对个体生存价值的独特悟解势将遮蔽。但我们还应该注意到,鲁迅的思想是丰富复杂、多向度的,是一个浑圆的整体,它包括哲学、美学、政治学、社会学、心理学等等,例如,得到鲁迅首肯的李长之《鲁迅批判》就偏于精神心理角度的介入。因此,任何单一视角的切入,都无法完成对“鲁迅全部思想”的把握;任何一个视角的过分强化,都有可能产生偏离的危险。

在上述《答有恒先生》一文中,鲁迅是说到,由政治斗争的血淋淋杀戮而导致的“恐怖”,是他思想改变的原因,但仅是“大原因之一”。政治斗争确是“大原因”,但在鲁迅心目中仍然只是原因“之一”,那定然还会有另外的“之一”。

笔者认为,若从哲学视角楔入,则是由原本的“任个人而排众数”、视“众数”为“庸众”的尼采超人哲学,逐步转换到劳动工农是“世界的创造者”的新的哲学基点上来。而这一转换的萌端,则始于1926年的秋冬季,鲁迅在厦门大学生活的4个月中。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对“路”的求索,延续了鲁迅的一生。他不仅关注西方诸种哲学思潮,在1914年后几年,还开始看佛经,购买了许多佛教经书,“用功很猛,别人赶不上”。他曾对好友许寿裳谈过读了佛经之“悟”:“释迦牟尼真是大哲,我平常对人生有许多难以解决的问题,而他居然大部分早已明白启示了,真是大哲!”

他为第二部小说集取名《彷徨》,就内含寻路的困惑。写涓生和子君爱情悲剧的《伤逝》有这么一段话:“新的生路还很多,我必须跨进去,因为我还活着。但我还不知道怎样跨出那第一步。有时,仿佛看见那生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来,我等着,等着,看看临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这是涓生心声的倾诉,但似乎也是鲁迅此时的“徬徨”心态的写照:“新的生路”似在召唤,但它却又像条“灰白的长蛇”,忽然间便消失了,迷惘、失望、疑虑的心境,溢于言表。

一年之后,在1926年11月厦大集美楼,鲁迅再次敞开心怀:“倘说为别人引路,那就更不容易了,因为连我自己还不明白应当怎么走。……我只很确切地知道一个终点,就是:坟。然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无须谁指引。问题是在从此到那的道路。那当然不只一条,我可正不知那一条好,虽然至今有时也还在寻求。”(《写在<坟>的后面》)此时的他,是《野草》中的那位“过客”,明知前路的终点是“坟”,但仍坚毅地奋然前行。

一条切实的路到底在何方呢?这就涉及到寻索者的哲学思想导向的问题。1902年,梁启超在《新民丛报》发文论及:“今之德国有最占势力之二大思想,一曰麦喀士之社会主义,二曰尼志埃之个人主义。……麦喀士谓今日社会之弊在多数之弱者为少数之强者所压伏;尼志埃谓今日社会之弊在少数之优者为多数之劣者所钳制。”。他指出19世纪末、20世纪初,影响德国乃至世界有两大思潮,一是马克思的“多数之弱者为少数之强者所压伏”,即资本的强权压迫弱小贫穷的大众;一是尼采的“少数之优者为多数之劣者所钳制”,即通常说的“劣币驱逐良币”。

梁启超所述这两大思想在鲁迅前期的著作中均有呈示。其一,“强压弱”,鲁迅在1907年的《摩罗诗力说》中论及拜伦诗作《凯因》,诗中“魔鬼”卢希飞勒就是抗拒“强压弱”的形象范例。其二,“劣制优”,鲁迅在1908的《破恶声论》中批判了两大恶声:“一曰汝其为国民,一曰汝其为世界人。”它在根本上是对有独立个性的剿灭,它使精神先觉者不敢特立独行,发出新声,从而泯灭于愚庸的群体中。如若不追随附和,他们就会以“大群”的道义鞭笞你,压迫你,使你无法施展抱负。

根据现存的史料可以看出,鲁迅一生的思想恰恰就是在这两大观念中演化,即从偏向于尼采的“劣制优”,逐步转变为马克思的“强压弱”。这转换的起点,或曰酝酿期,即是1926年他在厦门大学生活的4个月间。

1925年5月,恋爱中的鲁迅在给许广平的信中,敞开心扉,亮明自身的思想状况:“教我自己说,或者是人道主义与个人主义的两种思想的消长起伏罢。”也就是说,人道主义与个人主义交错是他这一时期的思想特色。鲁迅逝世五周年时,孙伏园发表了一篇纪念文章,内中谈到:“从前刘半农先生赠给鲁迅先生一副联语,是‘托尼学说,魏晋文章。’当时的朋友都认为这副联语很恰当,鲁迅先生自己也不加反对。”(《鲁迅先生逝世五周年杂感二则》)这里,“托”指托尔斯泰,“尼”指尼采。托尔斯泰以源于基督教精神的“大爱主义”,即“人道主义”而著称于世;尼采思想则奠立于“个人主义”的基础上,批判传统的理性、道德,提倡精英式的“超人”与“强力”精神。

重天才、精英,贬庸众、愚民;推崇“个人”,排斥“众数”,厦门时期之前的鲁迅所取的“个人主义”的内涵即是以尼采超人学说为主的。在鲁迅心目中,治理国家,必需“排众数而任个人”,不能走“政治之权,主以百姓”的道路。他以法国大革命之后社会状况为例,由于以庸俗的“众意”为本位,社会政治经济上一切权利,均由“众数”所定,导致伪“民主”大潮盛行,其结果是精英思想被扼制,贵族精神荡然无存,整个社会沦陷于凡庸、平俗、粗野、丑陋的风气之中。

鲁迅还进一步指出,国家政治上若以庸众的是非为基准,其危害甚至超过暴君:“借众以陵寡,托言众治,压制乃尤烈于暴君”。(《文化偏至论》)当“少数之优者为多数之劣者所钳制”,即“劣币驱逐良币”,国家社会势必衰亡。总之,鲁迅像尼采一样,冀盼着“超人”,即精英人士的出现,寄希望于他们。

鲁迅对当时国内充斥着“庸众”“劣者”的状况深为痛心,其“国民性”批判的重点也在于此。1920年的“双十节”,本是辛亥革命的纪念日,坊间却连一本日历都未记载之,人们早已忘却了那些为国捐躯的烈士们。鲁迅对此甚是感慨:“他们都在社会的冷笑恶骂迫害倾陷里过了一生;现在他们的坟墓也早在忘却里渐渐平塌下去了。”(《头发的故事》)不少社会民众对革命先驱者牺牲极为冷漠,对烈士的业绩的负义忘恩,甚至还加以嘲笑恶骂、敌视迫害。

北京大学在1922年发生一次学潮,部分学生反对学校征收讲义费,聚集抗议,结果最后是以校方开除一个学生冯省三为结。鲁迅为此写下《即小见大》一文,为“牺牲者”鸣不平。此事深藏在鲁迅的心中,直至1925年5月给许广平的信中还提及:“提起牺牲,就使我记起前两三年被北大开除的冯省三。他是闹讲义风潮之一人,后来讲义费撤去了,却没有一个同学再提起他。我那时曾在《晨报副刊》做过一则杂感,意思是牺牲为群众祈福,祀了神道之后,群众就分了他的肉,散胙。”这“胙”,也就类似于小说《药》中的“人血馒头”,革命党人夏瑜之血竟成了愚民治肺痨之“药”。此种惨痛,此种对庸众的失望,在鲁迅心中多年来经久不散。

与庸众、愚民对立的即是天才。鲁迅曾指出,中国要救亡,“首在立人”,“立人”的要务是要有促使天才、精英的诞生与成长的环境,这如同乔木、好花与好土的关系。但当时中国的状况如何呢?像阿Q,像七斤,像华老栓、茶馆里的花白胡子、驼背五少爷,像北大闹讲义费风潮的北大学生等,触目皆是,在鲁迅眼中──“这样风气的民众是灰尘,不是泥土”,这是鲁迅在1924年《未有天才之前》演讲中的沉痛判断。

此等惨痛的经历,沉淀在鲁迅的心中,多年后仍然无法化解:“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新漆剥落,旧相显露,仍是奴才主持家政,国人成了奴隶的奴隶,由庸众中的“阿Q似的革命党”来个换汤不换药的“革命”,使得鲁迅彻底失望,心境一度陷于颓唐与消沉。1926年到了厦门,他依然发出:“北京如大沟,厦门则小沟也,大沟污浊,小沟独干净乎哉”的感慨!

对鲁迅前期思想的概括,学界一般都认可“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这一说。(《文化偏至论》)是的,1926年秋之前,鲁迅选择“掊物质而张灵明”这一策略,是以人文精神对抗物质主义(包括唯科学主义),并以此哲学理念贯穿一生;而下半句“任个人而排众数”,这一推崇精英、超人的尼采式哲学理念,到了1926年秋冬季,即在厦门大学的四个多月的时间里,却开始有所变化,甚至有了变为“任众数而排个人”这一颠倒过来的趋势。

如同板结的土壤在冬末春初忽然有了松动,鲁迅在厦门大学为论文集《坟》写的“后记”中忽然冒出以下的句子:“古人说,不读书便成愚人,那自然也不错的。然而世界却正由愚人造成,聪明人决不能支持世界,尤其是中国的聪明人。”

你能相信自己的目光吗?这是鲁迅另一向度的思想发出闪光了。这是1926年11月11日夜在厦门大学集美楼上发生的事,它标志着鲁迅哲学思想转换的开始。

虽然此时的鲁迅对于政局仍未看好,这在1926年12月所写散文《范爱农》

中亦可看出。范爱农是刺杀安徽巡抚恩铭的徐锡麟烈士的弟子,是一位充满革命激情的留日学生,在辛亥革命之后却无处谋生,穷困落魄,流离失所,最终失足溺水而死,鲁迅怀疑他是自杀而亡。辛亥革命给王金发一类,即内里仍是庸众、游民的流氓无产者们,带来的是权力、金钱和女人,而真正的革命知识分子却陷入生存的困境,甚至以死亡为归结。

但鲁迅仍然冀望新路的拓展。11月27日,他应邀到厦门集美学校演讲,题目为《聪明人不能做事世界是属于傻子》:“世界是傻子的世界,由傻子去支持,由傻子去推动,由傻子去创造,最后是属于傻子的。这些傻子,就是工农群众,就是孙中山先生‘三大政策’中所要扶助的农民和工人。”他直截了当地表明,“傻子”就是工农大众。此时,“傻子”这一喻象的内涵有了较大的变化,如果说,此前还只是包括革命先驱者及为启蒙民智而呐喊的先觉者的话,那么,现在它已扩展、包容了工农大众。鲁迅把尼采哲学中的社会群体分类作了调整,在精英与愚庸对立这一社会问题的判断上,开始逐渐挣脱了尼采哲学的束缚,甚至颠倒过来。

在《写在<坟>后面》完稿后的第四天夜里,鲁迅撰文介绍一收有高尔基、列夫·托尔斯泰等人的小说、散文的译本。他先从十月革命谈起:“俄国大改革之后,我就看见些游览者的各种评论。或者说贵人怎样惨苦,简直不像人间;或者说平民究竟抬了头,后来一定有希望。或褒或贬,结论往往正相反。我想,这大概都是对的。贵人自然总要较为苦恼,平民也自然比先前抬了头。”(《<争自由的波浪>小引》)

引人注目的是,鲁迅在这里,对俄国社会阶层的划分,不再是进化论式的年轻与衰老,也不再是尼采式的精英与愚庸了,而是马克思式的“强与弱”,即贵人与平民了。“平民”的内涵明白地指向底层的劳苦大众,因它是和“贵人”对立的,因为“俄皇的皮鞭和绞架,拷问和西伯利亚,是不能造出对于怨敌也极仁爱的人民的。”也就是本章开篇时,提及的梁启超说的“麦喀士谓今日社会之弊在多数之弱者为少数之强者所压伏”的意思。

鲁迅看到了,在俄国的今天,强与弱的双方开始发生变动了,“贵人”惨苦,“平民”抬头,他认为“这大概都是对的”。显然,鲁迅的“褒”,即思想倾向性已滑向平民、“弱者”的一方。也就是从偏向于尼采的“少数之优者为多数之劣者所钳制”,逐步转到马克思的“多数之弱者为少数之强者所压伏”,即资本的强权压迫弱小贫穷的大众的观念上来。

鲁迅何以会发生如此之大的思想变化呢?我认为很大一个原因是与当时北伐军的节节取胜有关。鲁迅对北伐战事的进展颇为关注,在《两地书》中,仅1926年9月至12月就提到4次。9月30日给许广平的信中写道:北伐军是顺手的,看今天报章,武昌还未降,南昌猛扑数次未取得。10月20日的信:北伐军得武昌,得南昌,浙江也独立了,上海近旁又要小战。10月23日的信:陈仪的兵已与卢永祥开战,周荫人是必倒的,民军已到漳州。11月25日的信:泉州已得,浙江陈仪又独立,商震反戈攻张家口,国民一军将至潼关。写信的立场鲜明,对劣迹斑斑、腐败暴虐的北洋军阀恨不得它立时崩溃,对北伐军势如破竹、摧枯拉朽之势为之振奋不已。因为北伐形势往胜利方向的快速进展,证明了他在此前对国内正在较量中政治力量的选择倾向是正确的。

鲁迅对辛亥革命之后的社会现状甚为失望,那一时期,军阀们如走马灯似地轮流执政,国内政局却日见衰败,鲁迅对他们已不抱任何幻想了,他因之“失望、颓唐”,从“呐喊”变为“彷徨”。但国民党中一股政治力量的新动作引起他的注意与重视,1925年4月,他在给许广平信中写道:“改革最快的还是火与剑,孙中山奔波一世,而中国还是如此者,最大原因还在他没有党军,因此不能不迁就有武力的别人。近几年似乎他们也觉悟了,开起军官学校来,惜已太晚。”惋惜之情透露出希望之所在。

鲁迅对中山先生的尊敬从未改变过,1926年,他发文赞叹:“中山先生的一生历史具在,站出世间来就是革命,失败了还是革命;中华民国成立之后,也没有满足过,没有安逸过,仍然继续着进向近于完全的革命工作。直到临终之际,他说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中山先生逝世后一周年》)他从中国革命和历史的大视角出发,赞颂中山先生所立下的丰功伟绩:“这先前未曾有的中华民国存在,就是他的丰碑,就是他的纪念。”

对于此时的中国国民党,鲁迅在寄以希望的同时,还对他们深表遗憾:“国民党有力时,对于异党宽容大量,而他们一有力,则对于民党之压迫陷害,无所不至,但民党复起时,却又忘却了,这时他们自然也将故态隐藏起来。”这是1926年10月写给许广平的信,信中把国民党还看成是一伙诚笃敦厚、重于信义的谦谦君子,甚至为他们不对“研究系”之类的“异党”痛下重手而遗憾。由此,你也才会理解到,1927年4月12日国民党的血腥清洗与屠杀对鲁迅的心灵造成的伤害有多大啊!

因为此前对孙中山和国民党的信任,加之北伐军已经占领了与厦门毗邻的泉州,鲁迅在1927年1月4日厦门大学为他召开的送别会上的讲演,完全放开地直抒胸臆:“我们幸而有孙中山先生,他站出世间来就是革命,他革命失败了还是革命。他要把革命的工作,进行到完全的成功,实现大同世界的理想。……现在全中国的人民正在实行孙中山先生的教导,为救祖国,救全人类,与北洋军阀作殊死战,进行伟大的革命。革命必定成功,曙光就在眼前。”此时的鲁迅,对中国社会政治的发展前程充满了希望与信心。

他认为,北伐战争的成功来自于孙中山“联俄联共、扶助农工”政策的正确,而在这场战争中竟然是他以往视之为“庸众”的“农工”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他们最有热血,最能奋斗,最肯牺牲,甘愿为国家的独立自由,而献出自己的生命:“那些所谓‘傻子’的革命青年和劳动工农,乃正是社会的改造者,是世界的创造者,他们是世界的主人,世界是属于他们所有的。”

1927年3月下旬,北伐军攻克了上海和南京,鲁迅撰文庆祝,文中提及:“昨天在黄埔看见几个来投学生军的青年,才知道在前线拼命的原来是这样的人;自己在讲堂上胡说了几句便骗得听众拍手,真是应该羞愧。”(《庆祝沪宁克复的那一边》)由衷之情,溢于言表。无数青年和工农以鲜血铸成的革命真实,无数青年和工农以生命换来胜利情景,构成一股巨大的力量,冲击着鲁迅旧有的哲学和社会学、政治学观念,促使着鲁迅从原本的“任个人而排众数”的尼采超人哲学,逐步地转换到“任众数而排个人”的新的哲学基点上来了。这也是他日后转向重视工农大众,倾向中国共产党,在文艺方面翻译卢那察尔斯基的《艺术论》、普列哈诺夫的《艺术论》,接受文学阶级性等马克思主义美学、文艺学观念的根本原因。

1927年1月18日,鲁迅抵达黄埔,踏上了广州的土地。他似乎摆脱了“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的游移,带着不同的感受,冀望新的生活开始。但等着他又是什么呢?3个月之后的腥风血雨,让久经逆境磨砺的鲁迅竟被吓得“口呆目瞪”,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怖”,但这是另一篇文章的事了。

还是回到本文的开端吧,鲁迅要走了,要离开厦门大学了,作为挚友的林语堂自然割舍不了,那么以何相送呢?1927年元旦,他特地译了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一文,作为送别之礼,其意深长。该文题为《译尼采论‘走过去’——送鲁迅先生离厦门大学》,发表于厦门大学学生文艺团体编的该期《鼓浪周刊》上,后收入《剪拂集》。

文章内容大约是:这城于你是无益而有损的。这里是思想的地狱,伟大的思想要活活的熬死、烹小,伟大的感情都要枯萎;这里充塞着屠宰灵魂的腥气;这里用肮脏的破布、吐出的泔水做新闻纸;这里的人们只闻见赝币的玲珑,及金银的丁当。这是个充满着压小的灵魂,褊狭的胸膛,尖斜的眼睛的城;这是个充满着自炫者、厚颜者、刀笔吏、雄辩家、好大喜功者的城;这是个繁盛着一切废疾、不名誉、淫欲、无信、熟烂、萎黄、不安的地方……萨拉土斯脱拉说,这大城有祸,我愿意马上看见烧灭他的火柱。我临行时赠你一句格言:谁不能住下爱一个地方,只好——走过去!

林语堂不愧为鲁迅的知己,他知道鲁迅对尼采的崇奉,故引用尼采之文作别。但这译文却如箴言,不仅是鲁迅从厦门“走过去”,而且还从尼采哲学“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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